施蟄存七十年文選(雜文)
眾女興謠諑 高文見苦辛
哲王終未悟 濁世若為親
九死三湘水 千秋一放臣
平生懷美政 何意作詩人
這首五律是前年偶讀離騷時作的。自從詩人節(jié)被規(guī)定下來之后，屈原之為詩人，在
歷史上又多了一個證件。年年今日，文藝界的善男信女又得忙著開會紀(jì)念，給一些從來
不關(guān)心于文藝的達(dá)官貴人，販夫走卒，豪商富紳，勞農(nóng)織女，乃至走私運土，侑觴賣笑
之流，大聲疾呼的提醒一下：不要忘記了我們的大詩人屈原啊！
漢魏時代，知道屈原的人不多，但每人皆知道屈原是一個在政治上不能見容于楚國
的忠直之臣，他的所以為詩人，只是在無可奈何中“援天引圣，以自證明”而已。所以
提起屈原，“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話必須從他的行事與辭賦同時提到，清高第
一，文采第二。晉宋而后，直至明清，屈原雖然始終是一個未曾過時退色的大文豪。而
且知道屈原的人也格外多了，但他的離騷卻成為風(fēng)流才子的下酒物。“嘉其文采”也已
經(jīng)走進了邪路，“慕其清高”者也就渺然了。現(xiàn)在呢，印刷既方便，宣傳又熱烈，知道
屈原的人可謂已經(jīng)遍地皆是。“屈原是我們的大詩人，等于人家的檀丁，莎士比亞，歌
德”，人人會這樣說。不錯，人家有什么，我們也有什么，于是屈原在二十世紀(jì)也還是
一個挺時髦的人物，他是被用來作為替中國爭取文化上的國際地位的幫閑詩人了。
嗚呼，詩人節(jié)愈熱鬧，詩人卻愈孤獨了。
我懷疑屈原是否愿意與檀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同坐在一個國際享堂里共受膜拜。屈
原從來沒有自居于一個詩人。也沒有寫萬行長詩的企圖。也從來沒有像杜甫那樣地悲呼
“文章憎命達(dá)”。他是因為命蹇才寫文章的，并不是寫文章以求命達(dá)的。屈原一生，始
終在希望自己國家政治修明，至少要能夠與暴秦抗衡，不受侵略。縱然自己不能執(zhí)政當(dāng)
權(quán)，一展其抱負(fù)，也希望在位者能砥礪奮發(fā)，不貪污，不腐化。然而他終于失望了。失
望之后，才寫文章。這些文章是他的“苦果”，不是他的“武器”。所以這些文章當(dāng)然
也不會發(fā)生積極的作用。于是他只好自殺。
屈原的自殺，是以一個被放逐的忠臣的身分自殺的，一點也不是一個失意詩人：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他自己說得很明白了。我的詩意只在指明這一點，故曰：“平生懷美政，何意作詩
人？”屈原既不自認(rèn)為詩人，我們?yōu)槭裁窗阉怖谝慌耆怂托芯恚驐珬劐貙Ｕ?/p>
公爵伯爵做護法主人的無聊文人隊伍中去呢。
把屈原的詩人身分提高，無形中就是把他的忠臣身分掩沒了。大家鬧嚷嚷地紀(jì)念屈
原，很可能把他變做頭戴月桂冠的楚國朝廷里的弄臣，屈原之靈有知，也該后悔當(dāng)初干
脆不必寫下那些抒哀的辭賦了。
一個積極地與黑暗政治環(huán)境斗爭的文人，當(dāng)他知道終于不能獲得勝利的時候，這悲
哀是何等地深沉，何等地可憐。一人之得失成敗，所關(guān)系者小；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之從
此被決定了覆亡的命運，這可不是細(xì)事。屈原之自殺，不是為了他個人之失敗，而是為
了他不忍看見楚國之日趨于覆亡之途。有心人在這樣的場合，當(dāng)然非自殺不可。但是中
國文人，自古以來能了解此意義者，似乎很少。儒家雖然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積極
態(tài)度，但孔子也還說過一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果孔子而為屈原，我想也許還不
至自殺，而寧愿遁跡海外的。司馬遷對于屈原的了解，又更遠(yuǎn)了。他說：“以彼其材游
諸侯，何國不容，而原自令若是。”啊呀，這樣說來，屈原之自殺，竟是傻透了，在楚
國做不到官，難道不能到齊秦三晉去鉆營嗎？中國士大夫的見解和抱負(fù)，從漢以來就這
樣地只關(guān)心著自己一身之得失，則雖為名臣廉吏，亦尚且不足以接武前修，屈原的悲哀，
到底有幾人能了解呢？
如果我們真能了解屈原，真在衷心地紀(jì)念屈原，我們第一要決不把他看做一個詩人，
第二要趕緊使現(xiàn)代的屈原不再自殺。愈把屈原標(biāo)榜作我們的民族詩人就是愈侮辱了屈原。
只管紀(jì)念死了已久的屈原而不去援手一個快要自殺的屈原，就是絲毫沒有紀(jì)念屈原。屈
原早已死了，楚國也早已亡了。歷史上的陳跡是無法翻案的。每一個時代的人都紀(jì)念死
去的屈原，而同時又都嫉忌他同時代的屈原，這史實也重復(fù)地顯現(xiàn)到如今，我們有什么
理由可以自解呢？“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治。”愿紀(jì)念屈原者，三復(fù)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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