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散文《寂然地離去》

　　秋日的暖陽下，坐著一個清瘦的老人。他默默地注視著遠方，身體是那樣的安靜，表情是那樣的寂然，但眼神里卻藏著一絲悲憫。沒人知道，此時他在想些什么。此時，他的心神并沒有安靜，而是在考慮如何面對死神的拷問。所謂的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就在他寂然的表情里聚積、沉淀……

　　他，是我一個朋友的父親，一個善良而慈祥的老人，我一直稱他王叔。他的生日在臘月二十三，還有三個多月就是他七十四歲的生日。有句俗語說，七十三小鬼來攙。七十三，在有些人看來不是一個吉利的數字。

　　漫長的是時間，短暫的是生命，長長短短誰也說不清。他已經知道自己患了直腸癌，并且是晚期。醫生用沉重的語氣告訴他，他的生命最多還有三個月，手術治療已沒有意義，只能靠化療來維持生命的長度。

　　“三個月?”這個消息如晴空霹靂炸在了他的心底。三個月，意味著他闖不過七十三這道關，并且還是在隆冬時節，挺不過春節。

　　對于死亡，他并陌生。58年全省鬧饑荒，他硬是靠吃榆樹葉，啃松樹皮頑強地度過了災荒;84年，他在執行任務勇斗歹徒的時候，被歹徒捅了三刀，在搶救了三天三夜后，他才脫離了生命危險;04年，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為了避讓闖紅燈的一對情侶，他不得不猛打方向盤，把車頭撞向了安全島。強烈的撞擊下，他的頭部受到重擊，做了開顱手術后在重癥監護室整整躺了半個月才度過危險期。沒想到時隔十年后，死亡之神再一次眷顧他。當他看到自己的病理報告時，他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這一次真的再也無法逃脫病魔的侵襲了。唉，他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頭子，你不要哀聲嘆氣了，好好把握最后的日子吧。”一旁的老太婆一邊抹著淚一邊安慰著他說。盡管她知道，在絕癥面前，任何的安慰都無法慰藉一顆受傷將要消逝去的靈魂。

　　他常常在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東西，可以經得住時間的磨礪而不會改變?比如對夢想的不懈追逐，比如對生命的執著堅守，比如對死亡的從容淡定。

　　對于死亡，他是不甘心的。他真的不愿意就這樣在病痛的折磨中黯然死去，他還有未完成的心愿，他還有沒實現的夢想。他一定要等到在大洋彼岸留學的小兒子完成學業歸來，他一定要看到全家歡聚一堂的幸福場景，他一定要等到春暖花開的繁榮景象。

　　此時，正值深秋，離過春節還有三個多月。天氣預報說，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并且因為是閏九月，春節又推遲了一個月。他翻開日歷，離小兒子歸來正好還有三個月。如果按他正常的生命周期，這意味著他的生命正好在小兒子歸來后，臨近春節時結束。那樣，豈不是讓孩子們不但不能安心過節，還要為他守孝挨凍。“不行!我一定要挺過春節，一定要等春暖花開的時節再告別這個世界。我要讓有限的生命在有限的日子里體現出無限的價值，決不被病痛的折磨打倒。”他在心里暗暗地下決心。

　　他知道，他很快就去天堂，只是他現在還不想離開，因為他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更舍不得離開所有的親人。其實，他已無數次在天堂門前徘徊，好幾次一只腳都被拉進了天堂的門坎，但終在他的頑強抵抗下，他又逃了出來。不是他害怕進天堂，而是他覺得現在還不能離去。他還要堅守，還要等待，還要抗爭……

　　于是，多活兩個月，闖過七十三這道關，成了他一個很小卻又很奢侈的夢想。回想這一輩子，他曾有無數個夢想，雖然有的夢想未能實現，但并沒有給他的生命留下遺憾。而多活兩個月的夢想，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個夢想。能否能實現，就看他的毅力和意志了。心若在，夢想就在。他一直就是這樣激勵自己。只要有一絲氣息，他就要好好地活著。從容地面對死亡，寂然的離去，不給人生留下遺憾，才是他生命最終的選擇。

　　生命是脆弱的，又是堅強的。在他剩下的一段時日里，他并沒有因此而郁郁寡歡，而是每天精神振奮，心境平和。除了按時吃藥，配合醫生化療外，他堅持鍛煉身體，保持良好的心態。如果不是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很難把他和癌癥患者聯系到一起。他說他要快樂地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他要讓剩余的日子過得更加有意義。散步、看書、讀報成了他每天的精神寄托，躺在床上仰望天空成了他藉以安然的借口。

　　三個月的時光是漫長的，又是短暫的。隨著他平靜地度過了自己七十三歲的生日，小兒子凱旋歸來了，吉祥喜慶的春節也來了。這個春節是溫暖的，和潤的，空氣中還蕩漾著臘梅的暗香。絢麗的煙花璀璨著夜空，搖曳的紅燈籠掛在枝頭，映著路人綻放的笑臉。熱鬧祥和的節日里，一家人歡聚一堂，幸福地過了一個團圓年。面對滿桌的美味佳肴，他一口都吃不下。新年與他，是無處安落的。所有的吉祥喜慶，在他的眼里，都是屬于別人的。而他不得不偽裝出笑容，來掩飾內心的無奈和黯然。他就這樣一直微笑著，完全看不出笑容背后隱藏的疼痛和悲涼。

　　大年夜，窗外飄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他指一朵朵飄零的雪花對孩子們說，這每一朵雪花都是奔跑的愛，上面都寫滿了親人間的叮嚀與牽掛，寫滿了鄉村與城市的依戀，寫滿了人生的華章，寫滿了生命的寂然。

　　看著面色蒼白，瘦骨嶙峋的父親，兩個兒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滿眶的淚水，緊緊抱住他放聲大哭……

　　春天來了，小草綠了，花兒開了，可年味的尾巴還在長長地拖著，偶爾還有絢麗的煙花在夜空璀璨。而他已經明顯感覺到被時光拋落在角落里，死神的腳步已經向他緊緊逼近，有關死亡的咒語在他耳邊呢喃不斷。他吃力地抬起腦袋，一邊向陽光招著手，一邊用微弱的聲音呼喊著：“春天啊，我在這里，我還活著!”

　　為了延續生命的長度，為了不讓親人們為他飽受寒冷，為了心中的那一幕春暖花開，他一次又一次地與死神抗爭著。終于，他等來了春暖花開。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凝視著繁茂的枝葉，他不由感嘆道：活著，是多么得美好啊!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是斷不敢相信，他曾經那高大魁梧的身軀，結實豐滿的肉體會被病魔折磨成一副萎縮的軀殼，甚至是一具木乃伊。抗爭、堅守，就像他平淡如歌的人生，在生命的背面寂然鋪展……

　　太陽升起老高了，露水早已散去。草地在陽光的撫慰下散發出繾綣的暖香。而他再來不能感受這個明媚而美好的季節了，此時的他正躺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被冰冷的醫療機械束縛著，表情寂然，呼吸微弱，心臟隨時會停止跳動。重癥監護外，他的親人們正心急如焚地守候著。他看不到親人焦急的臉，卻能感受到親人們在給他祈禱。一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滑落……

　　在無情的病魔面前，他不得不低頭，承認生命的卑微。再堅強的意志，也斗不過那病痛的折磨;再偉大的靈魂，也終無法抵御死神的降臨。

　　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無情的病魔耗盡了他體內的最后一口精氣。在親人們悲傷的哭泣中，他靜靜地離去了，走得是如此安詳，是如此寂然。

　　一種信念強大起來，而一種希望卻衰零下去。這就是生命的無常。最多能活三個月，他卻活了五個多月，連醫生都說是奇跡。這就是夢想的力量，愛的力量。

　　面對病魔，他能如此沉著;面對死亡，他亦如此寂然。一個人生命的逝去，原來是可以這樣的寂然，并不是我所想像中的轟然一聲。它是慢慢的，連貫的，不由自主的，點點滴滴的，寂無聲息的。

　　寂然地離去，是他留給親人的最明亮最溫暖最悠遠的慰藉。我不能參悟生命的密碼，但是透過歲月的斑駁光影，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對生命頑強的堅守，觸摸到他遺留的氣息。

　　一陣春風拂來，我仿佛看到王叔的音容笑貌隨著春風寂然而去，在我的世界里漸行漸遠，只留下一個寂然的背影讓我偶爾回望、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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