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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冰心《關于女人》
如果你對冰心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桔燈》、《寄小讀者》時代，那你也許可以看看她這本《關于女人》。20 世紀40年代前期，中華大地，硝煙彌漫，冰心和丈夫吳文藻在戰時陪都重慶生活了五年，兩人居于市郊歌樂山腰的“潛廬”。《關于女人》是冰心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散文創作。她先是署名“男士”在刊物上發表，后結集成書。在這本書中，冰心以男人的視角和口吻，以自己生活中熟識的女子為原型，寫了不同國度、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十四個女人的故事，集中展示了特殊時代背景下的女性群像。該書面世后，社會反響極其熱烈，成為當時重慶的暢銷書。
這本既像散文又像小說的小書并不厚，一個晚上就可以讀完。自然，這本小書首先是一曲獻給女性的贊歌。書中十四位女性，性格各異，風采卓然。她們聰慧善良、品性高潔、洞識大體。無論是在和平環境里還是在顛沛流離的抗戰生涯中，她們絕少怨天尤人，而是樂觀堅韌，以自己柔弱的肩膀護持著家人。然而，時勢艱難，這些女性的命運大多凄涼。
書中的十四位女性，放眼四周，我們不難在生活中找到她們的影子。《關于女人》最吸引人就是冰心對女性問題的獨特體認和思考。五四運動時期，隨著娜拉的出走，女性解放已經成為一股潮流。冰心顯然也受到了這股女性解放潮流的影響。
在《關于女人》中，冰心的女權思想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冰心贊同男女平等，提出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在《我的同班》中的女主人公L女士，正直善良、獨立能干，是大家的領袖。她認為，“女子也是人，為什么要讓大家特別容讓呢?”此外，對于男性對伴侶的諸多要求，冰心也不無諷刺：“我以為男子要談條件，第一件就得問問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條件。比如我們要求對方‘容貌美麗’，就得先去照照鏡子……”
其次，冰心對于職業女性的困境有深切的認識，這在《我的房東》中的主人公R小姐身上得到極致的展現。“我”的房東R小姐是貴族遺裔，她高貴優雅、美麗迷人、而且是一位有名的小說家和詩人。但年過六旬的她依然單身，從未有過婚史。對于婚姻，R小姐洞若觀火：“一個男人結了婚，他并不犧牲什么。一個不健康的女人結了婚，事業——假如她有事業、健康、家務，必須犧牲其一! 我若是結了婚，第一犧牲的是事業，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務……女人為愛情而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卻說：‘親愛的，為了不敢辜負你的愛，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業’!這真是名利雙收!”因此，為了保有事業和自我，R小姐縱然向往家庭生活，卻依然堅持一輩子不踏入婚姻。
不過，《關于女人》中，冰心對女性問題的思考顯然超乎這兩者之上，其女性觀較之于她周圍的時代更為現代更為通達。對于五四時期轟轟烈烈的女性解放運動，魯迅用小說《傷逝》刺開了它虛弱的外表，出走容易，可是出走之后呢?由此，魯迅得出：女性解放最終指向的是女性人格的真正獨立。而到了八十年代，出走的娜拉變成了戰斗的娜拉。在一些女作家筆下出現了一種另類的女性形象：她們有知識有文化，她們自信能干，她們故意顛覆人們心中關于女性的“賢妻良母”幻想，故意不修邊幅模糊性別概念，要和男人爭奪天下。然而，她們戰斗的結果卻是，既失去了作為女性應有的特質，又沒有真正占領男性的地盤，自我性別認同感和自身定位也變得左支右絀，極其尷尬。這無疑是女權主義極端發展的后果。
而冰心似乎對此早有意識。在《關于女人》中，她說：“關于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冰心賦予“賢妻良母”一詞以新的涵義，她筆下的賢妻良母是融傳統美德和現代意識于一體的，如《關于女人》中的很多女性都是知識女性且不乏留學背景。冰心將傳統女性美德與西方女性主義相結合，建構出一種健康和諧的現代女性意識。她反對偏頗極端的女權主義，提倡兩性融合。這種理念不僅是在當時，就是拿到現在，仍然是醫治女性問題的治本良藥。《關于女人》最為全面地展現了冰心對女性問題的關切和思索，雖然寫的是那個時代的女性，然而從中卻可以看到任何時代任何國度女性的影子。
此外，冰心對女性自我意識與婚姻家庭兩者之間的撕裂也作了令人心驚的展示。如前所述，《我的房東》中的R小姐為了自己的事業而放棄了婚姻生活。也許你會認為是因為她對家庭生活并不渴望。然而，她卻是這么評價自己的：“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個女人。我愿意有一個能愛護我的、溫柔體貼的丈夫，我喜愛小孩子，我喜歡有個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這一切，我就會很快樂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結婚，而至今沒有結婚!”這一矛盾在現代社會更為突出。隨著現代女性自我意識的高漲，對于婚姻的拒斥感也愈加濃厚，由此剩女大行其道。然而，像R小姐一樣，她們雖然摒棄了傳統女性的生活方式，而女性那些與生俱來的特質，如對愛情婚姻的渴望等，又無法徹底根除，因此也就活得更加撕裂了。女性問題，古與今同。
在藝術風格上，一向為我們所熟知的冰心風格在《關于女人》中有所轉變。《關于女人》剛發表，葉圣陶即發表評論，指出冰心“已經舍棄她的柔細清麗，轉向蒼勁樸茂”。的確，在這本書中，冰心的文風多了幾分明朗爽利、智慧幽默，而少了些許柔美婉媚。我想，這不僅僅是因為假借男性敘事而致，更主要是因為抗戰歲月的坎坷風雨，影響了冰心的心境和文風。
曾有人這么評價冰心：“她的歡樂于這個時代過于澄明，她的痛苦于這個時代過于平和，她的信念有時過于清晰，她的思慮過于不食人間煙火。”但在《關于女人》中，有了并不那么澄明的歡樂，有了沉重的思考，有了人間煙火。《關于女人》展示中國從19世紀末到20 世紀40 年代不同階層女性的生活狀態，不僅給當時有志于改良中國社會的人們以啟示和思考。今天讀來，依然有共鳴、有反思、有沉重。從這本書中，我們也可以發現一個不一樣的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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