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報 2002-09-11 蔣英姿
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孩子，我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詞語來形容他，何止驕橫跋扈，何止桀驁不馴，才三個晚上，我已經被他搞得黔驢技窮了。
我是他的家教，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從七點到九點輔導他的語文、數學、外語。這是一個生活條件非常優裕的家庭。男主人是一家黨政機關領導，女主人是一家商場經理，兩口子一心想讓兒子多念點書，將來出人頭地比父輩們更有作為。可家富小兒嬌，這個小寶貝除了對電子游戲如癡如醉外，所有功課都掛紅燈。父母心急如焚，哄、勸、誘、打百般手段都使盡，沒有一點效果。于是想起了給他請個家教。城里人很富有，可他們的富有表現在他們自己的開銷與花費上，對我這個家教，他們是很精明的。討價還價每個小時付我十元錢工資還好像讓我占了多大便宜。
第一次見面我就領教了那個孩子的厲害。他才11歲，上小學四年級，可個子已經差不多有我高了。我首先要他拿出語文課本來復習一下白天所學的知識，他居然仰躺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天花板愛理不理地說：“你不會拿嗎？”我說：“是你學習還是我學習？”他說：“反正我不想學，你不拿最好，我叫我爸不付錢給你�！毙⌒∧昙o就學會拿錢要挾人了。我氣得真想掉頭就走�？墒俏疫@個月的伙食費只剩下十元了，下個月弟弟還指望我給他寄錢去呢。人窮志短，我只好忍氣吞聲地幫他找出語文課本。
這孩子在學�？隙ㄊ遣粚W習的。他的課本干干凈凈連翻過的痕跡都沒有，筆記更是一點兒也沒做。我拿起書翻到他學過的地方開始給他補習。他根本不認真聽，兩只眼睛賊溜溜地在我臉上身上打轉。突然他打斷我的話說：“老師你臉上有那么多雀斑�！蔽覑琅貟咚谎劢兴贸龉P來做作業。他神秘兮兮地把嘴附到我耳邊說：“我媽媽有祛斑霜。如果你讓我出去玩一會兒電子游戲不叫我爸媽知道，我明天給你偷一瓶�！蔽覞M臉通紅，厲聲警告他：“嚴肅點！這是學習時間！”拿出一張紙“刷刷”畫了幾道題想讓他做。他卻大叫：“老師，你給男朋友寫信��！”我真是哭笑不得，現在的孩子怎么這么早熟。
他的父母對我要求很高，他們不想把錢扔到水里響都不響。他們叮囑我孩子不聽話盡管告訴他們。他們管教孩子的厲害我深深領教過。那是我當了五天家教后的一個晚上，做父親的看完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突然想檢查檢查孩子的學習情況，其目的也是想測試一下我這個家教的成績，就踱到孩子的房間里，拿過孩子的課本要孩子朗讀一段課文給他聽。孩子捧起課本結結巴巴地念了起來。剛念了幾個字就卡殼了，做父親的臉色就很難看起來。孩子很緊張，偷眼瞧瞧父親，趕緊又東漏一個字西掉一個詞艱難地擠牙膏，聲音越來越小。父親揮起巨掌狠狠朝孩子劈了過去。我嚇得一聲驚叫，捂住了眼睛。管教的結果是孩子被父親揍得遍體鱗傷，手臂上、大腿上、臉上爬滿了一條條蚯蚓般的紅印。我的眼里涌出了淚，我感覺到那沉重的掃帚把兒不僅僅在抽打孩子也在抽打我的臉、我的心。
這件事讓我深深體會到了謀生的不易。從此我更加賣力地工作，盡心盡力想博取主人的歡心。我希望孩子為我爭點兒氣，讓我能保住這份工作---找到它我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最后我還是無奈地失去了它。
那天晚上，我教孩子寫作文。耐心地跟他講了半個多小時的寫作要領后，我要他試著寫寫身邊一個熟悉的人。他咬著筆桿想了半天，在作業上寫道：“宋娜是我身邊一個最熟悉的人。我很愛她。星星也愛她，我長大了和星星打加（架）。打銀（贏）了就和宋娜結分（婚），我們生個孩子叫王子，我不讓他讀書，我教他玩電子游戲。我們多么幸福啊！”我看了他寫的作文，氣得差點吐血。但我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我知道不能批評他，那會挫傷他的學習熱情。
我記起了一位可愛的外國小學教師的故事，在一堂語文課上，老師布置了一道作文題《我的理想》，一個小女孩在作文中寫道：我的理想是長大了生個漂亮的孩子，找個漂亮的丈夫。老師看了小女孩的作文，不動聲色地在作文本上批了四個字：順序顛倒！多么幽默的批語，多么高明的指導，它值得所有的教師學習與參考。我的學生比她的學生想像力更豐富，找老婆了生孩子了還為孩子設計未來。這么一想我心里的火氣就消了。仔細看看這篇作文雖然錯字多，語句還是挺通順的。短短幾句話道出了一個貪玩的孩子、一個不愛學習的孩子的心聲。他竟然希望生個孩子陪他玩電子游戲，多么天真可愛��！我用驚喜的語氣說：“寫得很好��！你真聰明啊！”他顯然沒想到我會表揚他，愣愣地望著我。我又說：“你成績不好原來不是不會學習是不想學習啊。你看你寫的作文多有意思，那些學習成績好的都不一定寫得出來。寫作文就是要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寫真事寫心里話，就像你寫的這樣�！焙⒆语@然被我的表揚弄得有點受寵若驚，一下子老實多了，認真地聽我為他講評。還主動查字典把錯字一一改正了。
這時，孩子的媽媽進來了，孩子高興地舉起作文朝媽媽喊：“媽媽你看我的作文。老師說我寫得好呢！”他媽拿起作文本一看，卻勃然大怒，抬手往他頭上狠狠敲了一指頭，作文本也隨之成了兩半。孩子“哇”地一聲哭了。他媽擰著他的耳朵破口大罵：“越搞越不像話！你到底學了些什么！我們的錢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由著你糟蹋。我看你干脆別學了，我就當是喂了頭豬，還少受點兒氣！”
我的臉仿佛被她抽了幾耳光，火辣辣的。我知道她是在罵我。她那居高臨下目中無人的神態深深地刺痛著我的心。我為什么要活得這么卑微呢？我為什么要做這么不愉快的工作呢？我為什么不富有一點兒呢？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抓過自己的包起身就往外走�！袄蠋熌銊e走！”那個男孩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放開！”我使勁兒掙扎，卻怎么也掙不開。原來我是這么軟弱，連一個小孩子都奈何不了。我倒在沙發里雙手緊緊蒙住了臉�！袄蠋熌銊e哭！我錯了，你打我好了，你別哭，求你了�！蹦泻⒓钡靡粋�勁兒向我道歉。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控制不住自己，他越說我越傷心，所有委屈都涌上心頭化作了眼淚，傾盆而下。“老師，我給你跪下好不好？你別哭了！”男孩雙腿一屈當真就要跪下，我趕緊拉住了他。我哽咽著說：“你多幸福�。∫裁从惺裁�，不愁吃不愁穿，你知道老師有多羨慕你嗎？老師家里有個弟弟，比你大兩歲，他都自己掙學費了。放寒假跟別人去筑窯燒木炭，放暑假到煤礦去挖煤。有一次還差點兒被塌方壓死。我們都不讓他去，可他偷偷……”“你爸爸媽媽沒錢給你們讀書嗎？”男孩子很好奇�！笆堑�，我們農村里很窮，一般的孩子都讀不上書，要讀書就得向別人借錢。借多了還不上，人家不就肯借了，就只能自己想辦法。你很調皮，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教不好你，可因為沒有生活費，我只有硬著頭皮試試。你其實很聰明，你會玩那么多電子游戲，如果你肯用功一點兒的話你的成績一定會很好的。我希望你珍惜自己優越的條件，好好學習，為你爸媽爭氣。為自己爭氣。”我拉開門，昂頭走出了那間裝飾華麗的房子�！袄蠋�！別走！”身后傳來男孩子的哭聲，我淚流滿面。但我一直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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