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久長
如果有人說用墨筆劃出的一條風(fēng)箏線，價值千金，你肯定不信。但是當(dāng)你讀過作家馮驥才下面的一段文字后，就由不得你不信了。 請讀--
一道千金尹瘦石
馮驥才
①八哥這套話給傳進(jìn)去，韓家老爺立時應(yīng)了，出帖子真的把天津衛(wèi)畫界名人請進(jìn)家門。連大名賽日月的張石庵、馬景寒、黃益如、黃山壽、吳秋農(nóng)、王鑄九、方藥雨全到齊了。似乎不來就沒能耐，來了也要瞧瞧這土里冒出來的狂夫有嘛拿手本事。當(dāng)下轎子停滿院，人坐滿廳。尹七爺坐在一邊，沒人理他，好賽理這無名之輩就矮一截；墻上掛著尹七爺?shù)摹短焯爝M(jìn)寶圖》，各位一瞅就趕緊扭身回身背身，好賽多瞧一眼就給這一介草夫添點神氣。名人交名人，名人看名作，名借名，名托名，名仗名，名添名。只有八哥站在尹七爺身后，照應(yīng)著這位打擂的奇人。
②大廳當(dāng)中擺一條黃花梨木大條案，桌幫桌角桌邊桌腿全刻花鑲花鏤花，大戶人家那份講究無所不到就別提。案上鋪張丈二匹大白紙，四角拿銅龍銅馬銅獅銅虎壓住。一端擺著水盂色碟筆筒硯臺，別說韓家向例不弄筆墨丹青，家伙樣樣是頭一流，闊也壓人。一方二尺見方長眼大端硯，滿汪著墨汁。作畫不用宿墨，這是叫兩個小丫頭起五更研出來的。墨用明墨，黑賽漆，亮賽油，墨香滿室，掩過蓋過濃過香過窗根下八大盆臘梅的味兒。
③韓家老爺把話一說，居然沒人上前，不賽平時雅聚，你出兩竿竹我落一塊石他甩兩條水紋再添個蟲兒鳥兒魚兒。尹七爺只管一邊喝茶，好賽等著瞧小孩子玩耍。
④還是方藥雨有根，上來一捋袖子就干，先打右邊幾筆畫個蜘蛛網(wǎng)，跟手打網(wǎng)里拉出一條蛛絲來。眾人點頭稱好叫妙喝彩助威，恨不得一下子打敗那無名小卒毀了完啦。可是這條蜘蛛絲拉到四尺開外，筆頭就挺不出，線條也塌下來，再一挺勁，忽叫：“筆沒墨了。”只好擱筆，臉賽紅布。
⑤眾人不吭聲，臉上無光。韓家老爺卻臉上有光。他是尹七爺?shù)牟畼罚藷o名，他才出名。他說：“那位再來。”并叫傭人們撤畫換紙。
⑥黃山壽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長胡子一挽，撂在肩上，捉筆就來。先嘛不畫，只畫一線，打右朝左，賽根箭射過去，出手挺奇，一下把眾人招得擁上前。黃山壽與吳秋農(nóng)不同，吳秋農(nóng)擅長小寫意花鳥，平時頂大畫二三尺的條幅；黃山壽是山水出身，動輒六尺中堂，粗筆潑墨，一氣呵成，向例以氣取勝，可那是連筆帶墨一大片，筆不足，墨來補。當(dāng)下這大白紙上，好壞全看這條線，無依無靠無遮無掩無藏?zé)o掖，好賽唱戲沒有胡琴鑼鼓幫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沒味嘛味，都在單根一條線里，必得有氣有神有勢有質(zhì)有變幻有看頭嚼頭品頭才行。筆尖不過手指頭大小，蘸足不過一兜墨，必得會使。再說一丈長的線，還要懸腕懸臂懸肘拔氣提氣使氣，站在原地不成，橫走三步，才能把筆送到頭。黃山壽不知輕重不知手法不知竅門，愣來愣干，線走一半，只知換步不知換氣，一下撤了勁兒，線打疙瘩，再用氣，勁兒不勻，忽粗忽細(xì)忽輕忽重，手下沒根，筆頭打顫，變成鋸條了。黃山壽把筆一扔，臉賽白布。
⑦這一來，沒人敢上陣。名氣頂大的張和庵，專長工筆花卉，平時都是小筆頭，哪敢貿(mào)然出手？到了這節(jié)骨眼兒，誰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裝傻充愣不出聲，不叫人看見才好。韓家老爺再讓，就成了你讓我，我讓你，嘴上相互客氣，好賽要把別人往井里火里死里推。
⑧尹七爺咯嚓一撂茶碗，起身甩著兩條細(xì)胳膊走來，這架勢賽長板坡趙子龍入無人之境。叫人再搬一條長案連上，拿兩張紙，接頭并齊，使鎮(zhèn)尺壓牢，這家伙！居然要畫一條兩張長的線，真是打古到今沒聽說過。只見他先在右邊這頭下角畫個童子，再在遠(yuǎn)遠(yuǎn)左邊那頭上角畫只風(fēng)箏。打筆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筆，蘸足墨汁，眼睛半閉，略略凝神。忽然目張賽燈，就打這右端孩童揚起的小手，飄出一根繩，賽有風(fēng)吹送，悠悠升空，遙遙飛去，神化氣，氣入筆，筆走人走，氣帶人走，筆領(lǐng)線行。筆頭到了兩張紙接口處，不磕不絆不停不結(jié)，線條又柔又輕又飄又灑脫又勁韌，真賽一根細(xì)繩，能打紙上捏起來。筆管在瘦指頭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叫捻管。畫出的線，忽忽悠悠，有神兒，有味兒，有風(fēng)兒。他橫處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腦袋黃毛一張，筆頭一揚一住一抬，線頭剛好停在風(fēng)箏的骨架上。兩丈多的畫上，雖說只有一根線，卻賽有滿紙徐徐吹拂的風(fēng)。
⑨沒聽有人叫好，卻看得個個見傻。那些人原本是畫畫來的，現(xiàn)如今倒賽是看畫來的。
⑩八哥也不管自家身份，對韓家老爺說：
“您說這畫值多少銀子？”
“一尺一兩金子！”韓家老爺說。非此不能表示他懂眼。
這畫這價，把一屋子天津衛(wèi)名家嚇懵。尹七爺有根，沒懵，還那神。
眾人瞅他，只能瞅見兩個鼻子眼。
--摘自《陰陽八卦》第四回
怎么樣？心服口服了吧。
那么，現(xiàn)在讓我們來研究一下，作者是怎樣寫出了這么一條價值千金的風(fēng)箏線。
文章分為擂前、擂中、擂后三部分。
這三部分中略寫擂前、擂后，詳寫擂中。
擂前（①－③段）
第①段主要是寫赴會之人：“天津衛(wèi)畫界名人”“連大名賽日月的張石庵、馬景寒、黃益如、黃山壽、吳秋農(nóng)、王鑄九、方藥雨全到齊了”。這是用名人齊聚來烘托一種氣氛。它在告訴人們這次畫壇打擂的規(guī)格：天津衛(wèi)最高級別；也在告訴打擂者，你沒有真本事你就認(rèn)輸吧，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
第②段主要寫賽場所用器物：桌幫桌角桌邊桌腿全刻花鑲花鏤花的大條案；四角拿銅龍銅馬銅獅銅虎壓住的丈二匹大白紙；樣樣一流的水盂色碟筆筒硯臺；一方二尺見方長眼大端硯；兩個小丫頭起五更研出來的黑賽漆，亮賽油，墨香滿室，掩過蓋過濃過香過窗根下八大盆臘梅的味兒的明墨。可以看出，作者在這里將打擂所用器物加上那么多定語，寫得那么“邪乎”，不是讓韓家老爺擺闊，而是有意“以闊壓人”讓庸才望而卻步。很顯然，作者是在用渲染之法，為后面的內(nèi)容張本。
在經(jīng)過一再烘托渲染之后，文章通過第③段過渡，進(jìn)入中心段落，擂手登場，于是，一場好戲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這是全文之關(guān)鍵，成敗之所系，也是作者大顯身手之處。
擂中（④－⑧段）
這一部分作者寫了三個人物：方藥雨，黃山壽，尹瘦石。
寫前兩個人物，作者都用先揚后抑。都是按登場－作畫－敗陣的順序安排的。
先看這兩個人物登場：
方雨藥登場是“上來一捋袖子就干”；黃山壽登場是“走到案前，把長胡子一挽，撂在肩上，捉筆就來”。他們都是天津衛(wèi)畫界名家，個個自負(fù)得很。--這是“揚”。
接下來看二人作畫：
第④段寫方藥雨作畫：“先打右邊幾筆畫個蜘蛛網(wǎng)，跟手打網(wǎng)里拉出一條蛛絲來。”“幾筆”、“跟手”兩個詞顯出方雨藥畫技的嫻熟高超。 “眾人點頭稱好叫妙喝彩助威”，使得方藥雨先聲奪人。這是又一次揚，一揚再揚是蓄勢。可是稱好叫妙喝彩助威之聲未停“這條蜘蛛絲拉到四尺開外，筆頭就挺不出，線條也塌下來，再一挺勁，忽叫：‘筆沒墨了。’”只好擱筆，敗下陣來，“臉賽紅布”。這是抑。在二揚一抑中我們第一次感到了畫這條線的不易。
第⑥段寫黃山壽作畫也是如此，只是揚得更很，抑得更烈。這里作者通過黃山壽作畫，讓我們又一次感受到畫線的不易。這兩段都是用抑揚來蓄勢，這里不再贅述。
兩位名家敗下陣來已經(jīng)足以說明畫線的不易，但作者并不滿足于此，又有意地及時地插入對畫線難度的介紹。丈二匹大白紙上只畫一條線，“無依無靠無遮無掩無藏?zé)o掖，好賽唱戲沒有胡琴鑼鼓幫忙，就得全仗嗓子”，難；如果再讓它“有氣有神有勢有質(zhì)有變幻有看頭嚼頭品頭”是難上加難。而當(dāng)我們明白了“筆尖不過手指頭大小，蘸足不過一兜墨，必得會使。再說一丈長的線，還要懸腕懸臂懸肘拔氣提氣使氣，站在原地不成，橫走三步，才能把筆送到頭”時，我們已經(jīng)深切地感受到要畫出這么一條線，是比登天還難。這些交待非常重要，它在讓我們明白黃山壽為什么慘敗的同時，大大提升了這條線的價值。這里作者用的是渲染蓄勢。
在這兩段文字中，無論是寫二人作畫，還是交待畫線之難，又都是為尹瘦石登場作鋪墊。這是本文成功的重要技法。作了這樣的鋪墊之后，再讓主角登場，就能收到水到渠成的效果。
第⑦段是過渡，寫各名家裝傻充愣，雖寥寥數(shù)筆，卻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與后面尹瘦石登場形成鮮明對照，有助于尹瘦石形象的塑造。
第⑧段寫尹瘦石登場作畫。這是節(jié)選部分中最重要的段落，是文章的著力點，是作者全力寫好的地方，是詳中之詳。馮驥才先生既是畫家又是作家。他知畫、懂畫、會畫；他知寫、懂寫、會寫。他知道畫那一道有多難，更知道寫出那一道有多難。在他用足了烘托、渲染、揚抑、蓄勢，作了一系列鋪墊之后，才讓尹瘦石登場，這是寫作技藝嫻熟、老到的表現(xiàn)。
此段分登場、準(zhǔn)備、動筆作畫三個層次。
尹瘦石的登場，先是“咯嚓一撂茶碗”，然后“起身甩著兩條細(xì)胳膊走來”，從“賽長板坡趙子龍入無人之境”的架勢中，我們也看出他的自負(fù)。但這種自負(fù)與前兩人不同。前兩人是盲目的，是不知深淺的，而尹瘦石卻是胸有成竹的，勝券在握的。
登場之后，寫他動筆前的準(zhǔn)備。他“叫人再搬一條長案連上，拿兩張紙，接頭并齊，使鎮(zhèn)尺壓牢”，這家伙！真是藝高人膽大，“居然要畫一條兩張長的線，真是打古到今沒聽說過”。這里作者是用懸念蓄勢：一丈長的畫，就使兩位天津衛(wèi)名家丟盡了臉面，尹瘦石要畫兩丈長的線，他行嗎？
見真章的是動筆作畫。這是本段重點層次，作者注意了以下幾個方面：
1.交待清作畫順序：畫童子－畫風(fēng)箏－畫線。順序的合理安排，顯示了畫師的獨運匠心。獨具匠心的畫當(dāng)然是好畫。這是尹瘦石取勝的第一步。
2.寫好尹瘦石作畫時的動作神態(tài)：“打筆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筆，蘸足墨汁，眼睛半閉，略略凝神。忽然目張賽燈”，“他橫處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腦袋黃毛一張，筆頭一揚一住一抬”，“神化氣，氣入筆，筆走人走，氣帶人走，筆領(lǐng)線行”。這些準(zhǔn)確生動的描寫展現(xiàn)出一位平民畫師的自信自負(fù)、功力深厚、技藝超群，有力的提升了那條線的價值。
3.著力寫好作畫關(guān)鍵。作畫的關(guān)鍵有三處：起筆、行筆、落筆。
寫起筆作者著一“飄”字，畫師舉重若輕，一字傳神，好在自如。
行筆是關(guān)鍵之關(guān)鍵。在尹七爺筆下，那根繩從右端孩童揚起的小手飄出“賽有風(fēng)吹送，悠悠升空，遙遙飛去，神化氣，氣入筆，筆走人走，氣帶人走，筆領(lǐng)線行”，“筆頭到了兩張紙接口處，不磕不絆不停不結(jié)，線條又柔又輕又飄又灑脫又勁韌，真賽一根細(xì)繩，能打紙上捏起來……畫出的線，忽忽悠悠，有神兒，有味兒，有風(fēng)兒”。高在神韻。
寫落筆：尹七爺“筆頭一揚一住一抬，線頭剛好停在風(fēng)箏的骨架上。兩丈多的畫上，雖說只有一根線，卻賽有滿紙徐徐吹拂的風(fēng)”。技藝精純，妙在“剛好”。
至此，畫家尹瘦石的作品完成，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而作家馮驥才的作品卻又補上一筆。
第⑨⑩段用側(cè)面描寫，寫那些原本是畫畫來的，現(xiàn)如今倒賽是看畫來的天津衛(wèi)畫界名流個個見傻，韓家老爺一語定價：“一尺一兩金子！”一道墨筆畫的風(fēng)箏線的價值，在一步步提升中最終敲定。
讀到這里，是不是讓人好像親歷了那場畫壇大比拼，并最終為那一道發(fā)出由衷的贊嘆，也對作家馮驥才的寫技心悅誠服？
湯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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