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駱一禾、海子及其麥地詩歌的啟示
牐牭敝泄詩壇突然大面積種植麥子的生活，我想少數(shù)在“麥子”這個詞前黯然止筆的人心中定然是疼痛的。他們知道一個詞的分量。知道深居在《說文解字》9535個字中的某一個，終而有一天同詩人們互相發(fā)現(xiàn)、互相擊穿時的那種神秘機緣的意味。他們的疼痛，是目睹了兩位“少年詩人”發(fā)現(xiàn)了金黃的麥子，并以詩向它奪取了自己的生命的疼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與個體生命的相互選擇是一種緣分。個體生命以只有自己具備的心靈能力發(fā)現(xiàn)并映照這個詞，使它復(fù)活、發(fā)熱，獲得無限延伸的光芒，進而照亮別人。
牐犖冶閌腔匙耪庵痔弁此燈鶿澇謖厥加謁們詩歌麥地中的海子和駱一禾。當其它被照亮的人相繼坐在他們死后的麥地中歌唱，比如整個世界排在梵高身后歌唱向日葵，我們是否該為這麥地上空覺醒的合唱之聲感到、并意識到當代中國詩壇一個值得注意的時期已經(jīng)開始了？
牐牎跋蛉湛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紀以來，西歐世界和美術(shù)界就一直對向日葵寄托了一種神圣的情思。‘向日葵’的含義中有對‘崇高者的愛’”（張承志《金牧場》）。中國藝術(shù)界的向日葵情思幾乎是從張承志對梵高的追認開始的。而它直接作為眾多中國詩人的抒情對象、被熱愛的“崇高者”，則表明了他們對痛苦燃燒的人生和熾熱藝術(shù)理想的理解及其心理趨向。但這種從梵高眼中看到的歐洲的向日葵，對于他們的詩歌來說則是一種假借或依傍。這意味著他們不能比梵高說出更豐富的語言。因而也意味著這些作品可有可無的存在地位。“錯把他鄉(xiāng)認故鄉(xiāng)”的誤會，若干年來一直妨礙著我們自己經(jīng)典的產(chǎn)生。當少數(shù)優(yōu)秀詩人意識到這一問題，并重新進入中國文化的源頭時，過重的紙味卻減弱了這些詩歌抵達生命心靈的汩汩活性。
牐犞泄的向日葵－－麥子，是被眾多醒悟了的青年詩人尋找而由海子駱一禾最先找到并且說出的。由這個詞延伸開去的村莊、人民、鐮刀、馬匹、瓷碗、樹木、河流、汗水……的意象系列，現(xiàn)在時態(tài)中為這一些樸素之燭照亮的對良心、美德和崇高的追認和進入，幾乎囊括了中華民族本質(zhì)的歷史流程和現(xiàn)時的心理情感，從而成為中國人的心理之根�！八囆g(shù)能夠更新我們對生活經(jīng)驗的感覺”。麥子是我們這個農(nóng)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們生命經(jīng)歷中關(guān)于麥子的痛苦，在它進入詩歌之后便成為折射我們所有生命情感的黃金之光。成為貧窮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寫實。
牐牭是海子與駱一禾，他們二人幾乎同時倒在29多歲的韶光中。在我搜讀了他們生前的大量詩作后，我有充分的根據(jù)說，他們的靈魂已觸及到死亡光明的核心。他們是這個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對生命懷有熾熱理想的詩人。他們是在一系列麥子的歌頌之后成為麥地上空燃燒的火焰，延伸了作為詩人的他們自己的生命。他們類同的生命結(jié)局是富有意味的，他們詩歌中某些共同的創(chuàng)作事實同樣富有意味。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在若干年前幾乎同時北方鄉(xiāng)村的詩歌背景以及相似的詩歌意象系列。除了上面提到的之外，我們還可以提取三對句子加以對比：
牐牎岸兩個手捧大碗的男人談雨水，也談收成/此外就沒有話了”
牐牎把釷髏廊緇平穡百里之間/楊樹是最漂亮的眼睛”
牐牎澳且惶焐咴諤焯美鋝抖/在震怒中冰涼無言享有智謀”
牐牐－以上駱一禾
牐牎霸讜鋁料露俗糯笸/碗內(nèi)的月亮/和麥子/一樣沒有聲響”
牐牎鞍籽釷魑ё〉/……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
牐牎暗逼咴螺尤譜盼遙那條愛我的孤單的蛇/--她將在痛楚和苦澀里度過一生”
牐牐－以上海子
牐犖也⒎墻鍪俏了通過這些對比提取麥地、大碗、楊樹、蛇這些共同的意象，我還在他們更廣泛的共同意象之后，發(fā)現(xiàn)了“感恩的麥地之子”這樣一個相同的抒情主體角色，及其憂傷脆弱的女性氣質(zhì)。駱一禾自稱“生為弱者”：“我背起善良人深夜的歌曲/玉米和鹽/還有一壺水”；海子曾這樣傾訴：“在這個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個/為你寫著詩歌”。在藝術(shù)中，男人的這種脆弱的女性氣質(zhì)，是智性情感觸及到人類生命之根時心靈的徹底通透，比如在世界駁雜的物質(zhì)流程的源頭，對那位美麗憂傷的母親一瞬間刻骨銘心地看見和理解。他因此而孤獨，坐在那個無人可與說話的深處，獨自承受著整個世界濃縮在他心里的情感。此時，被孤獨抽成韌絲的語言便成了最能顫動我們靈魂的琴弦－－因為女人或者母親就在我們生命的血緣之中。這是那種潛在的語言力量。另外，當孤獨的領(lǐng)悟被“說出”的欲望所沖決，語言又會在“高燒”的惑亂和執(zhí)迷中形成燃燒的白金。兩種語言指向都會達到了終極性的力量。
牐牶Ｗ雍吐嬉緩陶廡“麥地”系列的詩歌大都寫于85年－－88年這個時間區(qū)段。我們當然記得此一時期中國詩壇所發(fā)生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藩鎮(zhèn)割據(jù)”以及幾個有影響的群體實驗陣容。而他們卻一直寂寞的（海子的部分詩作除外）幾乎是在一直湮沒的危險中，堅持著樸素、熱忱的“麥地勞作”，深入麥子與民族精神間的本質(zhì)意蘊。我們于這個事實中不難覺出詩歌與他們的靈魂、生命的關(guān)系。他們這種專注也是通過麥子找到自身生命與大地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后，對由此放射開去的民族大靈魂的投入。由生命抵達語言，在語言的生命化中燒結(jié)藝術(shù)的白金。其形態(tài)正如托馬舍夫斯基評價普希金時所指出的：“應(yīng)用詩歌所造了他生平中的某些事實”。就是說：他們寫詩是為了生命大人格的逐步實現(xiàn)，而不是以生命經(jīng)營作為文字和功利的詩。
牐牷腥粢歡月仙的麥地之子，他們二人是在靈魂的詩歌生命本質(zhì)的共同進入中抓住并照亮了那些麥地意象系列的。但這些共同的意象系列在走入他們的詩歌時，所展開的境界卻是各自獨立的。他們那種憂傷脆弱的女性氣質(zhì)，其實有著各不相同的特定內(nèi)涵。駱一禾的書齋氣息顯然是極濃重的。他采取了一種靜悟的方式，以心靈的修煉而獲得內(nèi)在的空明、熱烈，進而抵達遠在的光明。海子則更多一些漂泊的意味，他從被麥子映照出的宇宙空間，捕捉類似流螢閃電的神秘信息，終而到達心靈的頓然開啟。駱一禾是前瞻的，以內(nèi)心的光明之核筆直地朝向遠在的光明之境。在他的詩中，那些麥子的意象系列呈一條漸至升高遞增的廣闊光帶：“我們在黃河與光明之間手扶著手，在光明/與暗地之間手扶著手/……從這支光燭走到那支光燭/我們就是一對熟人”。在這條光帶中跳動的，是黃河、大太陽，是四匹在大道上奔馳的駿馬、農(nóng)民的女兒、鈷藍色瓦盆上怒放的心神，是亙貫在歷史中革命和窮人的美德（見《為大地歌唱》《黃河》等）。這條由衷地在詩歌中投射出的光帶，構(gòu)成了一個民族的去年心史。至此，我們已足以此中覺出駱一禾由一個纖弱的麥地少年到大地歌手的生命轉(zhuǎn)化。他87年完成的長詩《屋宇》，無疑顯示了他生命熟（左禾右念）期最本色的風度。那種囊括生命萬象于從容遼遠中的徐徐行歌，標志著他對生命節(jié)奏和藝術(shù)法則的深邃把握。它的恬靜、壯闊、熾熱、幽邃使人自然地把聶魯達的《馬楚。比楚高峰》、埃利蒂斯的愛琴海系列和東山魁夷的蟬境綜合起來與之對照。駱一禾用自己豐裕的生命溫情暈染“黃昏中盛大地之流布的殿堂”……麥穗的破浪于胸中辟闔起伏。那時，他“以黑眼在活生生的屋宇前，長久地靜霎”。他著看眼前那座史詩的屋宇，生命升華為一種精神物質(zhì)后的沉醉和昏迷，使他體會到了生命的峰巔境界�！段萦睢窡o疑對他形成了再也無法逾越的絕望。他因此緊張而乃至顯現(xiàn)出一個人即將終了時不甘于賒欠生命的焦躁：“我們無辜的平安，沒有根據(jù)/是黑豹/是泥土埋在黃豹的火中/……天空是一座苦役場/四個方向/里,我撞入雷霆”（《黑豹》）。這種絕望的暴怒，與他慣有的書齋式的空明熱忱形成了刺目的反差－－這正是他不可擺脫的預(yù)感之征兆。
牐犑塹模是詩歌創(chuàng)造了駱一禾的生命事實。他的藝術(shù)行為和生命行為已經(jīng)執(zhí)迷為純粹的宗教情感。在他心靈的走廊上，是一條神秘的光明在涌動，而他生為弱者的生理性神經(jīng)，在那條光明最終涌成火焰的瀑流，而使生理肌體失去承受能力時，他的生命便有如碘鎢絲熾白的一閃，隨之在光明中完成。
牐犎綣說，駱一禾是從麥地出發(fā)，并沿這條光線自燃著倒在最終的光明之中，海子則是走出麥地后，遂開始了麥地上空的精神漂泊。在這樣一個空間，他仿佛一個腦袋里裝滿哲人智謀的詭譎的孩子，嘴中吹著蘆笛，而思想?yún)s千年蒼茫。他以人類文化為心靈之境，折射大宇宙投射于生命的花紋。駱一禾的麥地是一種群體生命的抒寫，而海子的麥地是孤獨的。他用化學式的微觀分解探視儲存在麥子中自然的和人類繕命源頭和文化背景。他于其中領(lǐng)受恩典，而所關(guān)注的卻是“麥子宇宙”提供給藝術(shù)的奧秘－－這似乎是他生命的唯一任務(wù)。在麥地的孤獨中，他把麥子放大成一個客觀宇宙時，也把自己放大成與之對應(yīng)的對話者。他的廣大的孤獨使他把自己視作人類以詩歌與宇宙交流這一使命的唯一承受者和發(fā)言人，他迷醉于自己意識中的這一使命，并且為之焦灼。我想漂泊中的海子這時一定在這個宇宙深處看到了什么。出現(xiàn)在他詩歌中的已經(jīng)是骸骨、鷹、淚水、神、王等這樣一些渺遠、具有疼痛感的意象�；蛟S可以這樣認為，他是在意識到人類生命能力對宇宙核心觸及的有限性的悲哀中，堅持作生命的伸展的?br>
牐犌鍰焐盍耍神的家中鷹在集合
牐犐竦墓氏纈ピ諮雜
牐犌鍰焐盍耍王在寫詩
牐犜謖飧鍪瀾縞锨鍰焐盍
牐牭玫降納形吹玫
牐牳蒙ナУ腦繅焉ナ
牐--《秋天》
牐犝庵旨岢種新貯的疼痛和淚水，尚能被他用平靜的語氣所掩飾，但隨著那一感覺無法掩飾的尖銳，他終而失魄地驚悸到：“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边@麥地和光芒的情義，是他從中獲得了人的生命，而要用藝術(shù)報答歸還的情義。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能夠支付這一生命的債負，并為這一支付而給自己設(shè)置了一根警策的鞭子：“一只空杯子內(nèi)的父親呵/內(nèi)心的鞭子將我們綁在一起抽打”，“日光其實很強/一只萬物生長的鞭子和血”。但當他終于在少年式的幻想后看到絕望時，卻轉(zhuǎn)而滿含淚水地要求麥地對自己的生命努力作出承認：
牐犅蟮
牐犐衩氐鬧飾收吆
牐牭蔽彝純嗟卣駒諛愕拿媲
牐犇悴荒芩滴乙晃匏有
牐犇悴荒芩滴伊絞摯湛
牐犝飧齬鈺艿暮⒆右凰布浠拐媼恕Ｋ要得到一種安慰性的承認，以證明自己不負生命。他是以這種清醒的自我欺騙，在生命不能抵達的半途，對著遠方作一次遙遠的夢喃－－他看到了遠方的真山真水，也看到了真山真水前自己的山窮水盡。剩下的歲月，在他看來只是沒有奇跡的生命延續(xù)，這是他驕傲的心所不能忍受的－－猝然的，他在認為該結(jié)束的時候結(jié)束了自己。當代德國哲學家伊曼紐爾曾對這種生命現(xiàn)象作過深刻而精辟的論述。他說：在生存無故實現(xiàn)的地方，在生存好象沒有重量不斷消散的地方，這種生存的結(jié)束正是對生命必須承擔使命的提醒。
牐犘率逼謚泄詩歌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在詩歌真正回歸到其本身、并對使命的質(zhì)詢作出應(yīng)答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這樣一些詩及其源頭：江河《太陽和它的反光》系列之于老莊和中國神話；楊煉《禮魂》系列之于屈原、艾略特、桑戈爾；宋琳的城市詩系列于博爾赫斯和歐美新小說派；歐陽江河的《玻璃工廠》之類與龐德和歐美新口語詩。他們分別在生命的形而上的高處或詩歌的智性空間為我們描述了新時期詩歌所能達到的深刻和智慧。但是作為一種玄思，作為現(xiàn)實的文化生命對一種既有哲學新的進入和對應(yīng)，這些詩在獲得其先鋒性的同時卻減弱了傳輸?shù)膹V大性和情感的濕潤性、可感性。當他們在高文化的層面上走動時，現(xiàn)實生命情感中苦澀與溫馨－－那種由農(nóng)夫在大地上稼穡時對著太陽和莊稼所涌起的、并一代一代沉積在我們心靈中情感之根的東西卻在一層隔板上封閉著。我正是從這個角度看到了海子與駱一禾這兩位麥地詩人對當代中國詩壇的意味的。相比之下，他們的詩似乎更少依旁，因而更本真、詩質(zhì)的新品位更高。陶淵明、王維、弗洛斯特鄉(xiāng)村場景中淡泊忘情的出世特征，正好使他們麥地中心靈的緊張熾熱顯出灼目的光芒。深入人生、深入廣闊場景中民族的心理之根，以麥子的光芒照耀現(xiàn)實生命的空缺進而抵達鄉(xiāng)村中國血汗生命的精神領(lǐng)空，這便是他們詩歌的主題。在他們麥地意象系列的核心－－人民，作為一種品質(zhì)和道德的象征，是被放入一個特定的時空中加以觀照的。他貧窮中的美德、遲鈍中的堅韌、苦難中的革命……在懷著沉重的現(xiàn)代道德精神憂慮的他們心中，成為神圣的良心和激活現(xiàn)實生命的精神源頭。他們深刻的現(xiàn)實生存憂患和崇高人格的熱切追取，以及靈魂直裸于生命質(zhì)詢時的坦誠以及自省精神，都對當代中國詩歌重新開始了對樸素的關(guān)注，對情感與心靈的關(guān)注。他們還提供了一種親近可感的文本范式，在詩歌形而下的拘泥和形而上的隔膜諸種表達的困惑中，他們以富有血脈感的意象振動高處的藍色空間，在空遠中產(chǎn)生灼燙。
牐犑奔潿雜諛承┒西是無能為力的，若干年后，中國詩壇仍將記得這樣兩位少年，在他們真摯得用生命去和麥子的光芒作出交換后，一說到詩，我們的心便會隨時處在疼痛和不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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