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萬源市中學(xué) 郭世光
示弟
別弟三年后，還家一日余。
醁醽①今夕酒，緗帙②去時書。
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
何須問牛馬③，拋擲任梟盧④！
詩人別家三載，因諱父名“晉肅”而不得舉進(jìn)士。失意歸來，悲喜交集。手足相逢，兄弟不因自己仕進(jìn)無門而輕慢，反以美酒盛情寬慰，這不能不令詩人感慨欣喜，倍覺兄弟情深；而潦倒困窘，三年辛苦莫名其妙地付諸東流，這又令詩人怎能不憤懣辛酸！詩人積郁已久的種種苦痛、憤慨終于有了吐露的對象。然而，個人的不幸怎能讓自己的弟弟來分擔(dān)呢？因而面對弟弟的詢問（詩中省去，可揣摩而得），詩人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人間什么事情不會發(fā)生呢？我能拖著病體回家這已是萬幸了。你何消問我成敗如何呢？我在應(yīng)試時就如同拋擲五木一樣，一拋了之，早把勝負(fù)置之度外了！”
這首詩巧妙采用對比暗示之法。詩人用“別弟三年”和“去時書”暗示三年仕進(jìn)奔波之苦，用“還家一日余”和“醁醽今夕酒”暗示兄弟親情之濃，加之“三年”與“一日”和“今夕”與“去時”的對比，從而把人生坎坷和世間冷暖等千滋百味濃縮在這寥寥數(shù)語之中，使人覺得“苦”的更苦，“濃”的更濃。
這首詩在謀篇布局上也極善剪裁。詩人有意省去弟弟關(guān)切的詢問，只用自己的回答來成文，這既扣住了詩題“示弟”（把自己的感觸寫出來給弟弟看），又使詩歌收到了簡潔蘊(yùn)藉的效果。而弟弟對兄長的融融親情，聰明的讀者只消從“醁醽今夕酒”中大可以生出豐富的聯(lián)想，仔細(xì)去玩味。
這首詩的后四句也特別耐人尋味。詩人本有“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雁門太守行》）和“何當(dāng)金絡(luò)腦，快馬踏清秋”（《馬詩》）的遠(yuǎn)大抱負(fù)，本想借科舉這條獨(dú)木橋去叩開理想的大門。幾曾想到，詩人懷著萬丈豪情而去，竟然會如此落拓而歸。詩人內(nèi)心的傷痛是可想而知的。但是，詩人雖有滿腹辛酸，面對親人也只能故作達(dá)觀語，把千斤沉重強(qiáng)壓進(jìn)心的深處；即使愁腸百結(jié)乃至于再硬生生地拉直，也只能獨(dú)自消受。因為詩人怎能讓自己晦暗而沉重的心云去遮蔽弟弟明朗的心空呢？而且這樣不僅于事無補(bǔ)，反而會徒增親人的煩惱和對自己的擔(dān)憂。基于這些緣故，我們從詩人給弟弟的回答中只能看到一顆倍受煎熬而又壓抑至極的心，當(dāng)然這是一顆有情有性的詩心。
這首詩在體裁的選用上也極為講究。詩人沒有選用七言，更沒有選用奔放自由的歌行體。因為詩人所要抒發(fā)的情感不是“黃河之水天上來”，而是“幽愁暗恨”在心底擠壓而出的苦汁；不需要“奔流到海”似的傾瀉，只應(yīng)化作“幽咽泉流冰下難”似的苦澀。詩人選用五言律詩，“戴著鐐銬跳舞”，正適宜于表達(dá)這種矛盾復(fù)雜的心情，以及心中難以言說的隱痛。時隔千年，今天讀來，當(dāng)我們削開那五言律詩形式的冰封，一株用苦水澆灌的憂郁之花就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一首用心靈譜就而又充滿苦澀詩味的小曲就哀鳴于我們的耳鼓。李賀借用五言律體于沉郁頓挫之中巧妙地為我們吟出了一段人生的最大不幸啊！
注釋：①醁醽（lùlíng）：也作“醽醁”、“綠酃”、“ 醽淥”，美酒名。《通鑒注》：“衡陽縣東二十里有酃湖，其水湛然綠色，取以釀酒，甘美，謂之醽淥。” ②緗帙：黃色包書布。③牛馬：古代賭具“五木”（一名“五子”）上的名色，賭博時按名色決定勝負(fù)。④梟盧：古代博戲樗蒲的兩種勝彩名。幺為梟，最勝；六為盧，次勝。杜甫《今夕行》：“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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