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新聞來源:檢察日報
２２年前，我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分在《萌芽》月刊當(dāng)詩歌編輯。那年秋天，《萌芽》組織了一次詩歌筆會，請了詩人冰夫和上海的幾位青年詩人。《萌芽》編輯部的編輯除了我，還有另外兩位詩人，寧宇和鄭成義。那次筆會走得很遠(yuǎn)，到武夷山自然保護區(qū)，而且住的時間很長，將近一個月。遠(yuǎn)離都市的喧囂，在林濤和泉鳴的伴奏下讀書寫作，到深山老林中的村寨訪問山民，聽那些與歷史人物和山林中的動物有關(guān)的傳奇故事，那一個月的生活，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像一首遙遠(yuǎn)的詩。那次筆會，結(jié)識了一些朋友。有一個特殊的朋友，雖然分手后再無法相見，但我至今仍在心里牽記，并懷著一份歉意。
那時，我們住在山林深處一個小客棧，小客棧門前有公路，屋后是一條急流奔濯的山澗。我們每天洗臉?biāo)⒀蓝荚谶@條山澗中。山澗后面，就是深不可測的原始森林。有一天，小客棧里來了一批新客人，是一所大學(xué)的老師帶著幾個學(xué)生下鄉(xiāng)考察。因為大家都是早出晚歸，只是將小客棧作一個睡覺過夜的地方，所以難得和那幾個大學(xué)師生交流。他們回城的前一天，從山里帶回來兩條黃色的小狗，聽說是從山民那里買來的。毛茸茸的小狗非常可愛，但客棧主人養(yǎng)著的一條大黑狗卻并不歡迎它們，小狗要上去親熱，大黑狗卻以尖利的牙齒撕咬它們。兩條小狗被鐵絲纏在院子一角，很可憐。我以為大學(xué)師生會把這兩條小狗帶回去，想不到他們買這兩條小狗的目的，是為了改善伙食。當(dāng)天晚上，客棧的廚房里便飄出狗肉味。那幾位大學(xué)師生和客棧主人一起，嚼得津津有味。在飯桌上，聽他們和客棧主人的對話時得知，兩條小狗中，有一條小狗逃走了。不過，殺一條小狗下廚，已經(jīng)把一桌人都吃得滿嘴冒油。那條逃走的小狗去向不明，能從鐵絲的纏繞下脫身，并且躲開那么多食客的搜捕，有點不可思議。
那天半夜，我被一陣又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驚醒。這敲門聲很蹊蹺，門只是輕輕地被搖動，而且斷斷續(xù)續(xù)，似乎還伴隨著小孩的嗚咽。在沒有月色的漆黑之夜，這樣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它們只能使我聯(lián)想起山林中那些鬼魅的傳說。我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壯著膽子起身打開了門。門外，空無人影，但我發(fā)現(xiàn)腳下有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條小狗。這正是那條從屠刀下逃走的小狗，白天它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此刻，它渾身顫抖著，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我，仿佛在乞求保護。我把小狗放進(jìn)來，它鉆到了我的床底下，再也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第二天一早，那幾位愛吃狗肉的大學(xué)師生離開了小客棧。這條死里逃生的小狗，也就沒有了性命之憂。早晨，它走出我的屋子，站在屋后那條奔騰的山溪邊發(fā)呆，溪灘上，拋撒著另一條小狗被吃剩的骨頭。從溪灘邊回來，它便整天跟著我。參加筆會的詩人們都同情并且喜歡這條小狗，冰夫給它起了個名字：“小黃”。客棧主人養(yǎng)的那條大黑狗還是不容納它，一走近就要咬。“小黃”和我?guī)缀跏谴绮讲浑x。吃飯時，我便分一些食物給它，它對食物不講究，飯，蔬菜，肉，只要能吃飽就行。這是條聰明的小狗，只要輕輕地招呼一聲，不管在什么地方，它都會奔過來，親昵地用頭撞我的腳，在我身邊打滾，還會直起身子用兩條后腿走路，逗我發(fā)笑。我們外出采風(fēng)，路太遠(yuǎn)，不能帶它去。臨走時，我總要設(shè)法躲開它，再悄悄離開。回來時，它總是蹲在院子門口等著，一聽到我的腳步聲，老遠(yuǎn)便迫不及待地?fù)涞轿业哪_邊，嘴里還輕聲哼叫著，仿佛在傾訴別情，使人禁不住生出憐憫之心。后來，我們出門它也常常跟著，每次總是太平無事。
小狗整天跟著我們，客棧主人看著卻不舒服。一天，我們聽說一個山村里晚上要放電影，便準(zhǔn)備去看看。傍晚離開客棧時，“小黃”也在我身邊跟著。剛剛走出客棧的院子，迎面碰上客棧主人，他板著臉責(zé)問我：“為啥帶它去？這么小的狗，丟了怎么辦？”說罷，也不和我商量，夾頭一把拎起“小黃”，扭動著矮壯的身軀回客棧去了。原來，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這條小狗的當(dāng)然主人。然而“小黃”卻不認(rèn)這個主人。我們走不多遠(yuǎn)，它又從客棧里逃出來追上了我們。那天晚上，在人頭涌動的小山村里，“小黃”迷失在黑暗中。我以為它將就此失蹤。但是在回客棧的路上，它突然又出現(xiàn)在我的腳邊。
小狗和我已是難舍難分，但是我們不得不分手。回上海的那天早晨，我們避開了“小黃”，悄悄地提著行李離開客棧上了長途汽車。汽車開動時，“小黃”追了上來。它一面叫，一面跟著汽車奔跑。它凄厲的叫聲震撼了車上所有人的心。我從車窗探頭往后看，只見遠(yuǎn)處公路上跳動著的那個黃點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風(fēng)沙和晨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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