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
整整一節課，我的眼睛都深深印在老師的板書上。
年輕的老師，年輕的課堂，字，也是寫得青春不羈，各自按著性格自由生長。周敦頤眼中的蓮花是“不蔓不枝，亭亭凈植”，一副清新脫俗的姿態，他的書寫，恰好相反，蔓蔓枝枝，恣意歪斜，像一個個狡黠的浪子，隨性地靠在青春的門板上，抗拒著規則，遠離束縛。
字，越寫越多，漸漸迷糊了我的眼。
“培東，把字練好，語文老師要有一手漂亮的書寫。”我的老師又提醒我。
“字寫好，我們才像語文老師。”老師的聲音加重了。
我常常在這樣的叮囑面前慌亂，窘迫，最后都是悻悻地縮頭躲過老師跟蹤的目光。做語文老師，我在板書面前，最沒一點自信力，看著其他老師精美漂亮的書寫，我只有嘆服的份。幾次語文教師基本功大賽，備課、演講、寫作啥的我都能領先，但等我的字局促地掛上黑板，總分就開始地往下掉，連連搖搖頭后我開始懷疑人生。關心我的教研員老師，為了督促我練字，給我送來新硯，親自把挑好的毛筆塞到我手中，其意不言而喻。我明白，我的書寫是輸在隨意上，其實早在中學時代，我寫筆記做摘抄還是極為認真，字雖說不上好，但絕對是端端正正，極為工整。但到了大學以后，大段大段的好文章，讀時過癮，摘抄卻日益浮躁了，書寫很是敷衍。字寫得多，但都是飛筆狂涂，不講筆畫，不講框架，不講嚴謹，筆記本上的字大多是自己認得，別人看來就像醫生病歷一般，我，還常為苦惱了抄我筆記的同桌而暗自得意，卻沒想到這個習慣延伸到講臺，就成了如今揮之不去的傷痛。
“字寫好，我們才像語文老師。”我總會想起這樣的語重心長。
人，是躲不過自己的蒼白孱弱的。自己的課堂自己做主，你倒也可以任意涂抹，可是上公開課，你總得寫寫板書吧，雖說現在多媒體課件幫襯我們省卻了許多書寫，但你怎么也得寫個標題啥的。眾目睽睽下，沒自信，你的第一個字就容易寫得走形，比例失調，形象猥瑣，我就多次為一個字涂了寫，寫了涂，最后還是半推半就地紅著臉兒作罷。后來，遇到錢夢龍老師，他也多次提醒我要練練字，幾次提醒見我長進不大，就輕笑地說起鄭桂華老師練字的事情。師姐是才女，讀書寫作勤苦，天分極高，錢老還是認為師姐的字還需長進，而今見我們都殘損在這塊上，估計是確無資質了，也就沒有再提及。師姐寫過這事，很幽默，也很深刻：“我早就知道，我練不出一手好字，也成不了‘錢夢龍’。不僅是我，恐怕是我們這一代吧。”自謙不說，老一代語文人全面深厚的語文造詣卻是不爭的事實。錢老詩書雙絕，我的房間里掛了他送我的兩幅字，每每看及我都會心生慚愧，這倒也催促我認真書寫。好字是談不上了，努力寫端正吧，硬著頭皮也得要有點進步，人總要有改變，為了這個職業或者事業（而不是僅僅為一節公開課）。
望著年輕教師的板書，想起自己書寫時肆意涂鴉之態。我更加惶恐。
當足不強則跡不遠，鋒不铦則割不深。你站上講臺做老師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原來根本沒有為這一職業做好準備。比如讀書太少，讀書太淺。好多次講魯迅的文章，我就感嘆自己書到用時方恨少，似乎很想深厚淵博地去說魯迅，可是真正去講又三言兩語就說不出什么門道了。指指點點說別人的高談闊論這不爽那不爽，自己卻是哪壺水都倒不開去。微信圈里天天瀏覽一些心靈雞湯，說著讀書的道理，你也轉發他也轉發，可是真正讀書的時光卻是遲遲不去經營。只是喜歡在期刊上找一些對自己有用的東西，而不能沉下心來好好讀書。2017年1月22日，文史專家、紅學家馮其庸在京逝世，享年92歲。他在八十歲時曾寫文說：“如果能加我一倍年壽的話，我一定從現在開始再從頭學起，以前學的，實在太少太淺了！我感到中國的學問實在太深太廣了，如果真的讓我再從頭學起的話，現在我可能知道該如何學習了！”真正讀書的人到老都念著讀書，而我們則是功利到“用”時才想著要讀書而又不去讀，站上講臺了自感淺薄卻還是不付諸行動。讀書少，成了我們的硬傷，卻總忘記治療和拯救。再比如說和寫，這是教師尤其是語文教師的安身立命的基本功，當你選擇了師范專業要去做一名教師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你的職業特點維系在說和寫，也就是口頭表達和書面寫作上，可是為什么不在四年大學時光中好好練習，打造自己的說寫本領呢？每天讀讀普通話，每天練練書法，每天摘些閱讀筆記，每天寫寫文章，每天實踐一個小小目標，堅持，你總能矯正、改觀、提升！選擇了，就要為之做好準備。可是我們總是后悔多發誓多，卻很少去實踐努力，等到走出象牙塔，面對莘莘學子，說得結結巴巴，寫得歪歪扭扭，才知時光蹉跎，年輕已在不經意間慢慢消失，一不留神我們就來到了迷迷離離跌跌撞撞的中年。
臺灣繪本作家幾米說：“冬日即將到來，躲進被窩準備長長的冬眠，望著最后的枯葉飄落，為消逝的時光默哀。”如果不想生活在遺憾和羞愧中，你得問問自己。你讀書了嗎？你寫作了嗎？你練字了嗎？你……
你準備好了嗎？！！
改變自己，就從你的書寫開始，我想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
楊絳先生給一困惑中的年輕人在回信里誠懇而不客氣地說：“你的問題主要在于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
我最擔心，我們讀書不多，想的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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