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萬
近來，常常看到一些關于漢字改革的爭論。例如“美洲中國文字改革促進會”主辦的《語文與信息》，大陸發(fā)行《語文現(xiàn)代化》，《漢字文化》等。甚至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先生也公開發(fā)表講話（見10/10/1996《世界日報》），引起強烈反響。本人不是專家，但作為中國人，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時時感覺到漢字的危機，因此忍不住也想說幾句，湊湊熱鬧。
一．由于有了文字，我們便有了五千年的歷史。毫無疑問，這五千年的文明史，是我中華民族的寶貴財富。但歷史偏偏又告訴我們，它同時是一個沉重無比的包袱。歷史留給了我們一些什么？
傳統(tǒng)的服裝？ 現(xiàn)在似乎已無人知道，亦無人關心，究竟什么樣的服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服裝。無數(shù)現(xiàn)代的奇裝異服，已使國人無法再憶起自己的從前，甚至專家也無法考據(jù)究竟應該以何時何地何人的服裝作為中華民族的正統(tǒng)，以及怎樣讓中國人都去恢復這個正統(tǒng)。眾所周知的是，所有炎黃子孫的領導人以及精英，都已西裝革履，領帶光鮮了。
傳統(tǒng)的建筑？ 到底是目前鄉(xiāng)間普見的泥磚茅屋是中國的正統(tǒng)， 還是那些紅墻綠瓦黃琉璃飛檐的宮殿廟宇？ 還是那些被標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
傳統(tǒng)的宗教？ 據(jù)說道教是中國自己的宗教，但現(xiàn)在究竟還有幾個人懂得它？ 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在拜自己的“菩薩”？ 外國傳進來的佛教，盡管久已衰微不堪，但似乎已占據(jù)了中國宗教的正宗地位。 看來國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傳統(tǒng)的語言？ 此話更無從提起。雖然我們知道自堯舜時代之前，中國必有語言的存在，但卻無法考據(jù)今天究竟誰在使用那炎黃的正統(tǒng)。是北京人，香港人，還是臺灣人？甚至是西藏人？
漢字，看來祗有漢字，至今還名正言順地作為中國的正統(tǒng)傳統(tǒng)保留并為國人喜愛與廣泛使用著。但顯而易見的是，今天的文字也遠非昔日之文字了。幾千年下來，從甲骨文、小篆、大篆、到隸書、楷書，中國（嚴格說是漢民族）的文字也幾經(jīng)滄桑。如堯、舜、或秦皇、漢武復生，一定驚呼其面目全非。可見，漢字也一直在變革之中，其趨勢是由繁到簡，由少數(shù)人的專利到多數(shù)人的工具。
二．近百年來，時時聽到“保存國粹”，甚至是“保衛(wèi)國粹”的呼聲。使我們產(chǎn)生許多的民族自豪感。 然而仔細看看，聽聽，卻大都是一些西裝革履之士，躺在沙發(fā)里，或頻繁穿梭于飛機、火車上發(fā)出的慷慨激昂之聲。而這些慷慨激昂的大聲疾呼，偏偏都是集中在漢字這個國寶上。
為什么沒有人去慷慨激昂地大聲疾呼要保衛(wèi)（或保存）中國的服裝，中國的建筑，中國的宗教，以致中國的音樂，中國的書畫，中國的哲學？ 這些難道不是中國的國粹嗎？
看來，如果不是漢字發(fā)生了重大危機，就是那些要保衛(wèi)“國粹”的人本身產(chǎn)生了重大危機。
這個危機是時代帶來的。當工業(yè)革命的浪潮終于沖擊到昏睡的東方，危機于是發(fā)生了。本世紀初，洋槍洋炮打破了閉關鎖國的中國，國人驚而醒起，高呼自強。于是有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于是有了始于１９１８年的新文化運動，使?jié)h字脫離了幾千年文言文的巢臼，走上了白話文的新路，同時增添了一個可愛的夥伴－－標點符號。由于這一改變，使?jié)h字符合了漢語的口語習慣。那些要維持舊秩序，同時也就是維持自己既得利益的人士就在一片“保衛(wèi)國粹”的呼聲中，極力阻撓這個變革。然而，漢字還是不可逆轉的發(fā)生了變革，從士大夫的專利轉變?yōu)槠矫竦墓ぞ摺ｋS著這一變革，各種促進漢字現(xiàn)代化的注音、拼音方案也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新信息從世界各處涌進了中國，又通過新的文字表現(xiàn)形式和新的教育形式為越來越多的中國民眾所接受和掌握，給中國帶來了進入世界先進行列的契機。可惜，這一足以改變歷史進程的重大變革，由于其后頻繁的戰(zhàn)亂而令人遺憾地中止了。
１９４９年，政權的更迭，以人民當家作主為口號的新政權，在１９５６年又引發(fā)了一次新的文字改革運動，其高潮表現(xiàn)為１９５８年簡化字的公布和漢語拼音的制定。中國人又得到一次與世界列強齊頭并進的機會。當時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就可以運用漢語拼音自由地書寫表達自己所想要說的一切，如果這個變革持續(xù)到現(xiàn)在，新造就的一代人，恰恰就是與資訊時代接軌的社會基礎。可惜這個變革又由于頻繁的“戰(zhàn)亂”而中止了。其后，在中國的領導人里，就再也無人（無暇？）過問這個與中華民族休戚相關的大事了。鄧小平講過一句話：“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 可惜由于太多的事情要忙，同時也沒有意識到文字改革對中華民族前途的重大意義，以致成為一句空話。延續(xù)了將近一個世紀的變革，終于又使?jié)h字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的“國粹”，同時也使這個“國粹”成為我們中華民族進入資訊時代的絆腳石。
三．六十年代，美國ＩＢＭ公司動員上百位計算機（電腦）工作者、漢字工作者，耗資上千萬美元，從事漢字的輸入工作，費時數(shù)載，收效甚微，以致得出“或者消滅漢字，或者消滅計算機（Either die-out Chinese Characters，Or die-out computer）”的結論。
這個結論顯然太偏頗,但給我們的警告還不夠驚心動魄嗎？二十余年后,漢字沒有消滅，電腦技術及其應用飛速發(fā)展。但是，漢字的電腦應用仍然困難重重, 連起碼的中文輸入瓶頸也尚未完全獲得解決。英文能夠直接使用于電腦輸入、輸出、檢索, 而中文則三者皆不相同。這種情況顯然大大增加學、用中文電腦的困難, 因而直接影響一切語文活動的效率, 進而影響一切工作的生產(chǎn)力，甚至使一些工作無法進行。
中文是世界上唯一需要使用大量編碼輸入的文字，由于字形復雜，字數(shù)太多, 以至困難很大, 難上加難。當前中文電腦的使用情況，仿佛像沒有自動點火功能的汽車, 每次啟動都有很大的困難，每個使用者都必須具備身強力壯的首要條件去啟動汽車，然后能去考慮駕駛！
人人都知道，英文電腦好比具有自動點火裝置的汽車，比較容易啟動,學會使用可以得到很大的好處。為什幺還要學習和使用如此復雜艱難的中文電腦技術呢? 因此, 我們正在面臨失去整個“中文電腦時代”的嚴峻前景。一旦我們失去了“中文電腦時代”，漢字就將退出世界舞臺了。僅僅依靠漢字來維系的中華民族就將面臨“消失”的危險。
這些都不是小問題, 而是關系到中華民族和文化的生死存亡和國家命運的大問題，完全不下于十九世紀末年“洋務運動”提出的迎頭趕上外國“船堅炮利”的問題。
作為中國人，我們難道不應該問問自己：在一日千里的資訊時代，僅僅為了解決漢字的輸入就要花費二十余年，而且還沒有解決好。我們還能賠得起多少時間？我們有權利為了那個幾乎屬于虛榮的“國粹”，而犧牲中華民族的前途嗎？ 當世界在信息高速公路上一日千里前進之時，我們卻在喋喋不休地討論保衛(wèi)“國粹”，已經(jīng)是自絕于時代。而且，我們知道，我們現(xiàn)在一切尖端的軍事、科技，甚至有關民族發(fā)展重大前途的項目，都在使用外文，由外文電腦及其軟件在控制其發(fā)展或銼敗。這些關系我們國家與民族命脈的項目，僅僅從文字來說，就是排斥我們中國同胞，就是要使我們中國同胞自己無法看懂和領會。我們?yōu)槭裁磳幵赴衙褡宓那巴窘坏酵鈬淖值氖掷铮膊辉敢飧母餄h字呢？那些保衛(wèi)“國粹”的先生們，為什么在這時又不出來保衛(wèi)“國粹”了呢？為什么又不把這些情況告訴我們廣大民眾了呢？
四．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工業(yè)革命時代，現(xiàn)在又面臨一個來勢更為兇猛的信息革命時代。要進入信息革命的行列，首先遇到的就是文字改革的關口。如果我們還不痛下決心進行文字改革，那么，基于生存的理由，基于與世界現(xiàn)代化接軌，所有的民族精英都不可阻擋地轉入了更能夠適應信息時代的文字系統(tǒng)（例如英文），而逐步疏遠，甚至放棄漢字。事實很清楚，我們面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趨勢：我們的這一代以及後代，如果希望得到良好的生活與社會地位，就必須進入與信息時代相適應的文字系統(tǒng)，就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攻讀繁難的，至今無法與信息時代接軌的漢字系統(tǒng)。這個趨勢無論在海外還是在國內，已經(jīng)十分明顯地展示在我們眼前。鴕鳥政策只會加速這個趨勢的發(fā)展。
兩極分化的勢頭也已經(jīng)清楚地表現(xiàn)出來。一方面，蒙童學子在保衛(wèi)“國粹”的口號聲中，糊里糊涂鉆進繁難的漢字堆里皓首窮經(jīng)，日漸遠離時代，成為文化化石。另一方面是面向世界，追求現(xiàn)代化的民族精英，大步走出中國，進入世界村，使用英文或其他適應信息時代的文字，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及其價值。
作為中華民族的子孫，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人會再去追求穿著“國粹”式的服飾，也沒有人再去追求居住“國粹”式的宮殿廟宇，更沒有去追求參拜“國粹”式的“菩薩”。這些，國人都坦然地接受了世界的進步，顯然也并沒有阻滯中華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在西裝革履面前，在高樓大廈面前，在釋迦牟尼面前，為什么沒有人去大聲疾呼保衛(wèi)國粹？ 為什么偏偏對于漢字這個“國粹”就情有獨鐘呢？ 歷史悠久的中華民族，綿延至今，除了舉世公認的人口眾多之外，只剩下一個要慷慨激昂，大聲疾呼去保衛(wèi)，保存的漢字，難道還不能給我們預示深沉的危機嗎？
五．文起百代之衰。“美洲中國文字改革促進會”執(zhí)行干事吳文超先生代表中國的文字工作者提出了遠大的變革理想。近四百年來的工業(yè)革命，使中國這個當時世界的強國落后于世界潮流起碼一個世紀。在信息時代，我們又準備落后多少時間呢？以后還會有時間去急起直追嗎？當年，日本和朝鮮都采用中文，使他們自己的國家、民族得到長足的進步。今天，同樣是日本和朝鮮，又放棄了中文，迅速向世界潮流靠攏，使他們的國家、民族又躋身于世界先進行列。這并沒有影響他們把漢字作為藝術完好地保存下來并廣泛地傳播于後代。魯迅先生說得好：“不錯，漢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宗，比漢字還要古，所以我們更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魯迅《漢字和拉丁化》）”這一切，還不足以引起我們的深省嗎？所有身為炎黃子孫的領導者們是不是應該騰出些爭權奪利的時間，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呢？
是因循守舊保存國粹，還是銳意變革拯救漢字？是銳意改革漢字，留名青史，造福民族社稷，還是為眼前虛名，力保“國粹”，延誤時機，遺禍後代？看來全在乎各位志士仁人一念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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